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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南曲靖的冬夜,寂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。凌晨3时,杨林又一次醒来——不是在西藏军区昆木加哨所那熟悉的铁皮床上,而是在曾经朝思暮想、如今充满团圆气氛的家里。
离开雪域高原已半个多月,每当夜深人静,老兵杨林的耳畔依然有风声呼啸,那是10多年戍边岁月刻进他生命中的节律。

西南边陲,五星红旗飘扬在执勤哨楼上
杨林起身走向书桌,打开台灯。昏黄的光线下,几个透明分装袋依次排开,里面装着不同品种的花籽:波斯菊、格桑、高山杜鹃……他给每一包都附上一张纸条,用工整的字迹写下栽培说明:“波斯菊,耐寒,需充足日照,高原地区宜春末播种,土壤需疏松,忌积水……”
写到这里时,杨林停顿片刻。雪线之上的昆木加,哪儿有什么积水?在海拔4900米的雪山上,土地常年封冻,夏季冻土融化的厚度也不过20厘米。但他还是提笔写下这句话,因为在心里,这是一份期待,更承载着他的牵挂。
2026年元旦将至,杨林购买了多种花籽,作为新年礼物寄给雪山上的战友。他带着刚满6岁的小女儿,用镊子一颗颗地筛选出饱满圆润的种子。
这不是必要的工序,采购的花种已经过专业筛选。但在老兵的心里,他需要这种“仪式感”——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,来填补内心突然塌陷的角落。

昆木加哨所,战士在雪山上瞭望。
哨所“花”常开
10多年前的画面,时常在杨林的脑海浮现。
那年冬天,军用卡车载着新兵们在青藏线上一路颠簸。杨林裹着配发的厚重棉衣,依然冻得牙齿打颤。
带兵干部说:“昆木加哨所有着‘鲜花盛开的天堂’之称……”18岁的杨林,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:雪山环抱的营房前,盛开着格桑花海。
现实却是另一番景象。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冰坎,他的视野中只剩蓝色的天、白色的雪、灰色的哨楼。不见草木,没有鲜花,连飞鸟都不曾出现。
“花呢?”不知哪个新兵小声问出了大家的疑惑。
时任李哨长热情地和新兵握手。随后,他端出一个铁盒,盒盖打开时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——十几朵用冰雪制作的“冰玫瑰”静静躺在盒中,每朵都有掌心大小,在阳光下闪光。李哨长给他们每人分了一朵:“这就是昆木加的‘花’。哨所到处盛开‘鲜花’,需要你们用心去寻找。”
那朵“花”在杨林掌心融化,寒意透过手套渗进皮肤,他第一次理解了雪山上的“花”为何那么美——那是一种在严酷环境中诞生的坚守之美。
后来杨林才知道,那天李哨长天不亮就去背阴处取来坚冰,戴着手套用磨具为新兵们准备了这份“迎新礼物”。一朵“冰玫瑰”如果放在室内,寿命往往只有几小时。但正是这种转瞬即逝的“美”,让昆木加的“花”有了别样的意义。

哨所官兵开展“斗花赛”。
坚守的日子里,杨林渐渐发现,哨所四季“花”常开。
开春巡逻,官兵把对春天的期待写进歌词:“格桑盼春归,战士守国门。”夏天到了,大家在捡回的戍边石上画出牡丹、月季,将戍边石点缀在哨楼上,战友们笑着说,“昆木加的石头会开花”。冰封时节,战士用磨具做出朵朵“冰玫瑰”,再涂上颜料,让哨所的冬天春意盎然。
分拣完种子,杨林取出信纸,写下心里话:“云南是花的海洋,我心里却空落落的。寄去象征希望的花种,天寒地冻,你们试着种一种。失败了不怕,就当给高原的冻土添点肥。保重身体,替我守好‘家’。”落款“老杨”两个字,他写得很用力。
翌日一大早,市中心的快递站刚开门,杨林已经抱着包裹站在门口。返乡以来,这不是他第一次往西藏寄包裹。每次看着快递箱被胶带缠绕密实,像一颗等待萌芽的花苞,杨林的心中都充满期待。
这一刻,望着包裹被送上运输带,想到战友收到包裹时喜悦的表情,杨林的心感到无比踏实。
从南陲云南到雪域高原,从亚热带到永久冻土带,辗转数千公里,海拔爬升数千米——这是一包包花种跨越的时空,也承载着一名老兵对另一个“家”的思念。

新疆河尾滩边防连,官兵在高原巡逻。
风雪中的“斗花赛”
临近岁末的一个周末,哨长扎西次仁把大家召集在一起,请大家为办好今冬“斗花赛”献计献策。
冬至那天的清晨,天亮得很晚,只有哨楼顶端的国旗在探照灯下显出一抹飘动的红。中士徐进在哨位上执勤,他的视线不时地投向那条通向山外的路。
就在前一天晚上,徐进接到杨林打来的电话,得知一份特殊礼物已在寄往雪山的路上。徐进的手机上随后收到物流信息:包裹抵达日喀则,此刻正在送往哨所的路上。
“徐班长,别急!”四班班长、二级上士王思诚从哨楼的楼梯口探出头,“杨班长刚才打来电话说,邮车上午才到呢!”
“万一早到了呢?”徐进在心里想:杨班长寄来的花种,他要在今天的“斗花赛”中当奖品用。
往年“斗花赛”的奖品,有时是一包战友家乡寄来的特产,有时是战友外出集训带回的纪念品。但是这一次,他提议把杨班长寄来的花种作为“头奖”,鼓励大家为哨所增添更多的色彩。
上午9时,哨所活动室已经布置妥当:4张长桌拼成展示台,上面铺着崭新的绿色桌布。各班陆续搬来精心准备的“作品”,室内顿时热闹起来。
一班准备了一盆蟹爪兰,红色花苞静静绽放,用炮弹壳装饰的花盆十分别致。“绿植很难养活,开花更是非常罕见。”上等兵李光手捧着这盆花,脸上写满自豪,“晚上怕它受冻,我们几个轮流起来调整保温灯。”
三班的展示令人赞叹——那是一棵几十厘米高的腊梅,枝头挂着鹅黄色的花骨朵。更难得的是,它被种在木桶里,土壤是中士程品从几十公里外的山谷中背回来的。
最常见的还是属于昆木加的“花”。五班将蜡烛熔化、重塑成“蜡烛梅”,花瓣薄如蝉翼。六班展示的是“石头花”——战士们从河谷中精选鹅卵石,在上面描绘各种哨所的“花”,从“冰玫瑰”到“铁丝绣球”,犹如一部视觉化的哨所花卉史。
最特别的是下士加措的“作品”。他没有搬来任何实物,而是在白板上用磁贴固定7张照片:每张照片上都是一朵“冰玫瑰”,拍摄于同一个地点:哨楼东侧的岩石旁。这些照片拍摄时间跨度为3年。
“这是我整理的哨所记忆。”加措有些略带羞涩地说,“这些‘冰玫瑰’都是班长们精心制作的,凝聚着对哨所的热爱,还有他们对新兵的帮带……‘冰玫瑰’会融化,但守哨精神不褪色。”
加措的话音未落,活动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。

三角山哨所,一名军嫂与丈夫团圆。
守着守着就爱了
上午11时,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。所有人都涌向门口,看着驾驶员搬下那个纸箱。扎西次仁打开纸箱,一个个分装的花种袋露出来,每一包上都有杨班长熟悉的字迹。
活动室里安静下来。大家传递着这些花种袋子,动作轻柔。花种在塑料袋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像一声声远方的问候。
扎西次仁拨通了杨林的电话。电话那头,老班长熟悉的声音传开,电话这头的问候声响彻房间。
“老班长,你好”“杨班长,想你了”……扎西次仁向杨林介绍这次“斗花赛”的趣闻。杨林一边听一边回应:“嚯,蟹爪兰、腊梅都种活了?‘蜡烛梅’,这个创意好!加措,你搞了个照片展,真是有心人啊!”
电话开着免提,每个班派代表讲述参赛作品背后的故事:有人为了捡一块形状完美的鹅卵石,在河滩上寻觅许久;哨所种活的植物中,每一株都要经历数次试种,每次看到植物枯死,那感觉别提多难受了;看到花开枝头,那种幸福感简直爆棚……
最终经全体投票,一等奖颁给了一班的蟹爪兰和三班的腊梅;二等奖颁给了加措的照片展。一等奖胜在官兵用勤劳与智慧创造了“奇迹”——在“生命禁区”让鲜花盛开;二等奖胜在为大家留下了“记忆”——把老兵的热爱、老兵精神永远留在哨所,让守哨精神赓续传承。
颁奖时,扎西次仁把杨林寄来的花种分成3份,分给获奖的班级与个人。
“这不是终点,而是起点。”扎西次仁说,“明年春天,我们要把这些种子种下去。到时候,咱们要用行动告诉杨班长,他寄来的花种,开出又一个花季。”
加措握紧那包波斯菊种子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。这不是花的重量,是时间的重量,是承诺的重量。
电话热线接近尾声,新兵们争相向杨林报告自己的新成绩:单杠又能多拉两个,即将参加新年度巡逻……
电话热线中,不时传出杨林爽朗的笑声。加措最后一个接过电话,轻声说:“班长,您曾叮嘱我的话,我懂了。”这一刻,加措的眼神中有了一种光彩,那是只有经历过昆木加冬天的人才有的眼神——是风雪淬炼过的清澈与坚定。
“懂了就好。”杨林在电话中意味深长地说,“守着守着就懂了,守着守着就爱了,爱上了就离不开了!”挂断电话,活动室里很久没人说话。窗外的风雪依旧,温暖在室内的空气中流动。

高原战士精心呵护哨所植物。
界碑前的誓言
巡逻任务如期而至。这次的目的地是20号界碑,需要穿越昆木加最复杂的地形。
队伍在清晨出发,官兵头灯的光柱在黑暗中切开通道,能见度仅几米。当他们进入冰蚀谷时,真正的考验开始了:冰层下是暗河,表面看着坚实,踩上去才知道脆弱。
上次巡逻,加措曾一不小心掉入冰缝,他本能地伸手乱抓,被前面的战友一把拽住背包带。但右腿已经卡进冰缝,刺骨的冷水灌满靴子。
这次巡逻,加措走得更慢,但更稳。每一步都深思熟虑,每一次落脚都感受地面的“反馈”。他不再对抗这片土地,而是学习与它共处——冰缝在哪里,暗流在哪里,哪里的冰层更厚实。
队伍抵达20号界碑。界碑上的“中国”二字清晰而鲜艳。就在他们抵达的瞬间,风雪突然停歇,云层裂开一道缝隙,阳光如瀑布倾泻,照亮了雪线。
加措第一次“看见”他守护的土地。不是地图上的线条,不是沙盘上的模型,而是阳光下的山河。他内心的迷茫,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——那是他读懂老兵的坚守,与这片土地建立连接的方式。
“对着界碑,每个人都说一说自己的新年愿望。”扎西次仁说,这是昆木加的传统。
轮到加措时,他沉默了很久。风吹起界碑上的雪沫,在阳光下像金色的尘。“我愿……”他的声音坚定,“成为昆木加的花。不是开一季就谢的花,是那种把种子埋进冻土,来年还能发芽的花。我愿在这里扎根,扎得很深很深,深到风雪刮不走。”
巡逻归来,加措走到温室。他照顾的那株蟹爪兰在保温灯下静静生长。他打开杨林寄来的花种袋,倒出几颗放在掌心,这些花种,承载一个关于春天的承诺。
窗外,风雪又起。但加措知道,有些东西比风雪更持久——那些在石头上开出的花,在冰雪中绽放的玫瑰,还有让人扎根的信念。
冻土会记住每一颗种子的努力,当春天再来,那些深埋的等待,都会在阳光下找到绽放的方式。就像驻守昆木加哨所的官兵,在雪线之上,用青春浇灌永不凋零的春天。

一名战士拍摄星空下的戈壁哨楼。
(解放军报记者 李蕾 特约记者 陈武斌 图为陈武斌、杨满库、魏小龙摄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