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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明前,在黑暗散而未散、晨曦将升未升之际,一弯橙红月亮像偷渡光明的血色小船,挂在黛蓝的天空中。
一
不远处,岔道口传来脚步声。何苇杭迎上去,拉住来人的手,用力握了一下。她感到丈夫有些沮丧,“咋了,不顺利?”
何一钳点点头,汇报了昨晚约见潜伏在日本特务机关“更夫”的情况。“更夫”近来一直在设法弄清长岭山根据地特务头子“枭”的真实身份,但日本特务小队加强了保密措施,他试了几次都没得手。
何一钳没告诉妻子,他的小徒弟被特务小队收买,敌人掌握了他长岭山头牌军械师的身份。这些天来,鬼子一直在密切监视他。幸亏小徒弟只知道他是军械师,并不了解情报站的事。但他清楚,鬼子随时会收网。他已拿定主意,把自己当鱼饵,去钩“枭”这条滑溜的黑鱼。
“你军械师身份怕是会暴露,明天你不要再回县城。”
“那咋行!”何一钳急了,“你可是游击大队的政委,要顾全大局。关系到咱们对日寇最后一战胜负的情报还没到手,我咋能临阵逃脱!离鬼子‘扫荡’日期越来越近,鬼子和‘枭’的联系会更频繁,这时候撤不得……再说,眼下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。”他平复一下情绪,继续说:“昨晚‘更夫’提供了一个重要情报,日本特务小队跟‘枭’一直都靠接头联系,这几天他们会设法接头。而负责接头的,是伪军特别警备小队的人。”这些年来,铁匠铺的账房先生一直在精心“喂养”这个小队的副队长,那家伙早已吞下了账房先生的钓钩。
见何苇杭眼睛一亮,何一钳的语气也活络了:“咱们就用土办法,弄准敌人的接头地点——抓舌头。”
“好!我马上安排郭立刚锄奸小队去抓舌头,干这个,他内行。你先撤回,由账房先生去实施计划。”
“我如果撤回,必然引起鬼子警觉。他们或许会更换接头人员、改变接头方式,那我们就抓瞎了。明天我处理一下军械所的事,后天一早我要出现在李家庄西头的铁匠棚里,再大摇大摆去城里的铁匠铺转一趟。”这些天,何一钳已把制造枪械的平生绝活都传给了大徒弟,也把机枪弹簧蘸火的改进方法,交代给了负责配制蘸火介质的梁铁峰,心里很踏实。
何苇杭盯着丈夫黑瘦的脸,紧紧抱住他:“秉祺,千万小心。活着回来……咱们孩子还小。”
何秉祺是何一钳的真实姓名。因他号称章丘铁匠“第一钳”,人们习惯叫他何一钳。听着妻子的话,他心头一暖,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妻子的发顶,而后掏出一把手枪。“你那把手枪只能三连发,这把体积稍大点,十连发,关键时候能挡一阵。”月光下,枪柄上刻着的“祺”字,正闪着微光。
二
太阳已压向城门楼子,何一钳搭起手罩望着绣江河西岸。刚吩咐小徒弟铲开炉火,大徒弟和何苇杭派来的侦察员就过来了。
何一钳压低声:“先把那3个探子解决掉,别用枪。”
大徒弟掏出盒烟,朝玉米地边3个农民装扮的人走去,热络地招呼着。“兄弟们,抽支烟。”趁3人点火间,侦察员飞步过去,用匕首利落地放倒两个;另一个正欲掏枪,被大徒弟扭断了脖子。把3具尸体拖进玉米地后,大徒弟急切地说“特务的接头地点、时间和暗号都拿到了……”
“你们立即进村。”何一钳打断他的话:“一个去孙家大院,一个去李记包子铺,两处有人接应你们出村。”
“不行,何政委命令你天黑前必须离开这里,你先走。”侦察员说,“我等一会不要紧,这里没人认识我。”
何一钳一挥手:“别啰嗦,快走。”大徒弟拉住他的手,“师傅,咱们一块走。我们绕道过来时,在村北头发现了鬼子。”何一钳脸色一沉,他等会本想从庄稼地逃离,看来不行,鬼子这是要在接头前先将他抓起来……这时溜走,情报就白拿了。
何一钳甩开大徒弟的手:“不行,如果他们发现我不在,势必要封锁路口、包围村庄,到时大家一个也走不成……”他用力推他俩一把,“走!”
大徒弟跪下向他磕一个头,含泪拉着侦察员冲出铁匠棚。
何一钳长舒口气,拿起响锤敲打铁砧。他回头对沉默的小徒弟说:“你小子啊,欺的可不光是师门,是祖宗。死后能不能进祖坟,就看你这一霎了。快,起火!”
小徒弟惊讶地瞅一眼师傅,赶紧低头扯动风箱。何一钳夹起一把錾子塞进炉火,等錾子稍一变红,夹出来用小锤碾一下尖,又放进火炉。小徒弟紧拉几下风箱,炉火熊熊地蹿起来。何一钳夹起早煨在炉火边的一把旧镢头,向小徒弟一翘下巴。小徒弟拿起大锤蹲好马步,等师傅的小锤轻轻一敲,就抡起大锤用力砸下去,“当”的一声,火花四溅。
锤声一响,鬼子就沉住气了。
“小子,行,心神又抱住了。这人哪,亏啥不能亏心,卖啥不能卖祖宗。人生在世,活多大年龄不重要,要紧的是能活出个人样来……爷们儿,到了地下你还能喊我声师傅。”何一钳边说边连连挥锤敲击,小徒弟平端大锤加快节奏,一锤比一锤有力。何一钳把镢头放到一边,夹出錾子点击根部,小徒弟抡圆大锤,“当”一下将錾子根部砸扁。“叮当叮当”的锤声在傍晚的十字街口格外清脆。
月亮升起时,街口响起咔咔的皮靴声。
“别怕!”何一钳看看小徒弟,把小锤往靠板上一挂,左手从容地将钳子递到右手。
十几个伪军将铁匠炉围住后,一名日军中尉带几个士兵不紧不慢地走进来。他很放松地背起手,围着铁炉转了一圈,笑着看何一钳:“何,忙什么呢?”
何一钳认得他是特务小队的队长,便夹起镢头晃动一下,也微笑道:“打镢头。”他做一个刨地的动作,“杀高粱收棒子,卖钱。”
“你——”中尉用力摇头,眼睛眯成一条缝,伸手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,眉毛也忽然拧起来,“军械师,造枪的干活!”
何一钳大笑道:“太君真会开玩笑。我打的可都是锄镰锨镢,你看——”他把钳子插进铁匠炉,手上暗暗用力,牢牢夹紧那根烧得流火的铁錾子,突然飞快拔出,挟着噼啪爆裂的火星,拉出一道火光,唰地捅进站在两步开外的中尉那微微腆起的肚子。中尉惊愕地瞪大眼睛,看看面带笑容的何一钳,又低头,看肚子里忽地蹿出一股烟来。他嚎叫一声,仰身往后跌倒。霎时,一股猩红的血溅着火星喷出。
几个鬼子不明白眼前发生了啥,瞪大眼睛呆愣着。直到中尉仰身倒地,他们才猛地回过神来。他们哇哇乱叫着向何一钳开火。何一钳踉跄着后退几步,靠在铁匠棚的立柱上,鲜血喷涌而出。小徒弟红了眼,叫一声“师傅”,吼叫着“狗日的”,抡起大锤扑向鬼子,被乱枪打倒。
何一钳看着小徒弟,脸上浮起慈祥的微笑。他想抬头望一眼月亮,可腿一软,便顺着立柱滑坐到地上。
三
夜半时分,游击大队内,风时紧时松,残破旧庙的檐铃不定啥时候就叮当一阵。
何苇杭站在庙门,望着昏暗的树丛。“秉祺啊,‘枭’已落网,你也该回来了……”
突然,山坡上一阵嘈杂。大徒弟的嚎啕中夹杂着小孩子稚嫩的喊叫:“爹——”
何苇杭突然晃了晃,被身旁的大队长扶住。“他下山前就做好牺牲准备……我感觉到了,可我,没能阻止他……”她强压下咽头的腥热,望着那正摇曳升至中天的橙红小船,喃喃自语。
(选改自作者牛余和的长篇小说《蘸火记》)
插图:赵建华、余世杰
图片制作:陈新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