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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能让界碑移动哪怕1毫米”
拉齐尼离开那天,帕米尔降下了一场小雪,清冷的空气透着悲凉。
16年,5840天。帕米尔,是拉齐尼守护的家园。
拉齐尼的家,在海拔4100多米的木孜阔若通道入口,这里位于帕米尔高原腹地。
拉齐尼所在的塔吉克族牧民家庭,一共出了13位护边员。祖父、父亲、拉齐尼,他们一代接一代守护着祖国西部边境线。
半个多世纪前,红其拉甫边防连成立,哨卡建在海拔4300米的帕米尔高原上。
巴依卡(右一)与官兵在巡逻途中。
塔吉克族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帕米尔高原,一出生就和牦牛为伴,常年奔波在冰河雪峰间,自然而然地成了边防官兵巡逻的“活地图”。
拉齐尼的爷爷凯力迪别克,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护边员。他告诉孩子们,新中国成立后木孜阔若通道只有三四户人家,自己那时经常配合解放军执行任务,战士们也经常吃住在他的毡房里。
当时,解放军交给凯力迪别克一个任务:“不能让界碑移动哪怕1毫米!”
“我们人在哪里,边防线就在哪里,一定要守好!”这句话,凯力迪别克记了一辈子。他要求子孙们谨记在心、代代相传。
“看,那就是界碑。”拉齐尼(右)手指着雪山,对身边的战友说。
吾甫浪沟,中巴边境一条重要通道。官兵在沟里巡逻一趟,要翻越8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达坂,还要80多次蹚过刺骨的冰河。
军用地图上,吾甫浪沟被密密麻麻的“等高线”包围着。至今,它仍是全军唯一一条只能骑乘牦牛巡逻的边境线。穿行这条“死亡之谷”,离不开一个经验丰富的当地“向导”。
得知边防官兵要巡逻吾甫浪沟,凯力迪别克主动请缨当向导。从此,凯力迪别克的子孙们便和红其拉甫边防连的官兵并肩巡逻。
“我的爷爷曾和解放军一起,用军马驮着界碑走了五天五夜,将界碑树立在吾甫浪沟的点位上。”红其拉甫边防连指导员王立至今不能忘记,拉齐尼聊起这事时脸上的兴奋神情。
1972年,拉齐尼的父亲巴依卡正式成为一名护边员。他一干就是37年,直到疾病缠身,才被迫离开巡逻队伍。
37年时光,巴依卡陪伴边防官兵走遍一座座雪山、一条条深沟,行程3万多公里,战友们送他一个美誉:“帕米尔雄鹰”。
1986年夏天,身患重病的凯力迪别克到了弥留之际,连队战友瞒着巴依卡踏上了前往吾甫浪沟的巡逻路。巴依卡得知后,趴在父亲床前,流着眼泪说:“阿爸,巡逻队出发了,我不放心……”
辞别父亲,巴依卡追上巡逻队伍。
33天后,巴依卡风尘仆仆赶回家中,父亲凯力迪别克已经离世20多天。
1991年1月,不幸再次降临。寒冬,巴依卡随巡逻官兵前往一个偏远点位巡逻,被风雪围困整整半个月。一天又一天,望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风雪,他牵挂着即将临产的妻子……
那一刻,巴依卡并不知道噩耗将如风雪般袭来——因为难产,他的妻子不幸离世。
母亲去世时,拉齐尼只有11岁。从小他跟着父亲在边境线上长大。巡逻路上,父亲给他讲爷爷巡边的故事。耳濡目染,拉齐尼总觉得自己身上流淌着为国戍边的血液。
2004年,接父亲的班,拉齐尼正式成为一名护边员。
当时,护边员不但要掌控边境信息,还要看护一个物资库。物资库位于边境线附近,两间地窝子住人,一间存物资,几个人值一个月班回家休息一天,遇上大雪封山断粮,只能把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回家报信。
一年深冬,山上极冷,连续值班的拉齐尼实在待不住了,留下1人值班,他带着3个护边员跑回了家。没想刚到家,就被父亲巴依卡一顿责骂,当天就把他“踹”了回去。
父亲说:“你怎么敢把边境线扔下就下山了?”
拉齐尼说:“实在太苦了。”
父亲说:“那我教你抽烟吧,苦的时候可以缓解一下。”
后来,为拉齐尼身体考虑,父亲劝他戒烟。拉齐尼说:“当初是你让我抽烟,我不戒!再苦的点位我也能守下去。”
2009年,巴依卡被国务院授予“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”荣誉称号,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。
父亲受到接见那天,拉齐尼还守在雪山上。他一个人呆呆站在山口,望着北京的方向,许久许久……
“我把最珍爱的东西交给你了”
2001年11月,巴依卡带着儿子拉齐尼,找到了在红其拉甫边防连蹲点的喀什军分区领导,请求把唯一的儿子送到部队锻炼。
那位领导笑着问:“你就这一个儿子,舍得吗?”
巴依卡认真地说:“保家卫国是大事,我舍得!”
两年军旅生涯,让拉齐尼对军人使命有了更深的认识。2003年,父亲身体每况愈下,他放心不下一家人守护的边境线,选择了退役。
2004年,巴依卡最后一次巡逻吾甫浪沟,带上了24岁的拉齐尼。一路上,巴依卡将自己手绘的“巡逻图”交给拉齐尼。图中,他标注了这条沟里的险段、坡度、冰河温度、宿营点、防卫野狼方法……
接过父亲巴依卡精心绘制的图,拉齐尼泪流满面。那一刻,巴依卡的眼睛也湿润了:“我把最珍爱的东西交给你了,这个棒你要接好。”
翌年七一,巴依卡特别高兴。因为表现突出,经部队推荐,塔什库尔干自治县县委组织部门考察,拉齐尼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成为家中第三名党员。
“祖国给了我们这么多,为国护边这条路,我一定要走下去。”拉齐尼这样对父亲保证。
从此,拉齐尼像父亲一样巡边,他越来越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沟、每一座山。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是故事。
那年冬天巡逻,拉齐尼攀爬悬崖,脚趾被尖石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。他瘸着脚忍着疼,继续巡边。几天后,脚化脓了,连路都走不成了,他才去医院治疗。
医生把拉齐尼骂了一顿:“你们山上的人就是不爱惜自己身体,命都没了,咋护边呢?”那天,医生给他缝了5针,一个多月才好。
拉齐尼的妻子阿米娜说,只要丈夫出门巡逻,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把手机带在身边,要是深夜就把手机放在枕边,放心不下就打一个电话;有时候实在受不了那种担心,干脆就陪着一起去巡逻。
在帕米尔高原守防,几乎所有护边员都患有偏头疼、关节炎、高血压……
阿米娜说,拉齐尼患关节炎已10年,最近几年腿脚愈发不听使唤,他甚至会忧心,自己护边的日子“到了头”。
“什么时代了,你还在山里巡逻?”如今,总有人这样问拉齐尼。
拉齐尼想起爷爷和父亲,坚定地说:“我的家在这里,守护住了国门,就守住了家。对国家忠诚、回报祖国是我们家祖辈的传统,祖国把边境线交给我们,我们就要守好她。”
一辈子做好一件事,很难,但值得。
2015年2月11日,拉齐尼来到北京,受到了习主席的亲切接见。那天,他向习主席汇报了一家三代爱国守边的故事。
2018年,作为护边员,拉齐尼有了新身份——全国人大代表。为了更好履行职责,拉齐尼经常到牧民家走访,把大家的心声带到两会上。
路走得再远,在他心里,永远想着家。
拉齐尼还是喜欢守着那条边防线,守着他的帕米尔。他的坚守,感染着身边的亲人们。
巴依卡的侄子加尼丁·居马江,见到缺少护边员,中学毕业后就主动报名做了一名护边员。
加尼丁和这个家族其他护边员一样,忠诚、勇敢、肯吃苦,经受住了暴雪严寒、稀薄空气、崎岖山路对生命的考验。
去年冬季的一天,几名边防官兵在巡逻时突遇暴风雪,被困山里。拉齐尼、加尼丁和4名护边员前去救援。夜里雪下得特别大,什么都看不清。他们就沿着山谷往山上走,跌跌撞撞,走了数小时才找到被困者。
又经过几个小时跋涉,被困的官兵终于被成功救回,但是拉齐尼和加尼丁的耳朵都被冻伤了。
“当时耳朵肿得特别大,像团火在烧,手脚上的皮都掉了,长皮的时候痒得睡不着。”加尼丁说。
在护边的日子里,这样的受伤加尼丁经历过两次,拉齐尼则有十几次之多。
“一盏一直亮着的灯,你不会去注意”
再次带队踏上巡逻路,上士肖瑶还是习惯性地抬头,往队伍前方看了又看。
以前走在这条路上,队伍前方的那个人一定是“向导”拉齐尼。
脚下的路还是那条路,远处的群山依旧雪白,只是拉齐尼再也回不来了。
低下头,想起往昔巡逻画面,肖瑶鼻头一酸。
一个多月前,也是前往同一个点位执勤。出发前肖瑶望着阴郁的天空,忧虑也渐渐漫上心头。
“暴风雪要来了……”肖瑶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。拉齐尼笑着宽慰:“别担心,有我呢!”
“只要大叔在,心里就踏实。”战友眼中的拉齐尼属于帕米尔高原,他熟悉这里的一切,他是“帕米尔雄鹰”。
巡逻队出发,看到队伍中拉齐尼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,肖瑶一问才知:大叔的风湿病犯了,腿疼得厉害。
为了参加这趟任务,拉齐尼在腿上缠了2层塑料薄膜保温……要不是那天巡逻归来,这个“秘密”被上等兵王真偶然发现,肖瑶还一直被蒙在鼓里。
战友眼中的拉齐尼是个话不多的人。
可大家也知道大叔是个“嘴上不说心里有”的人。连队每一个点位的情况、每个战友的脾气性格,拉齐尼都熟稔于心。他是大家的“定心丸”,有他在前方,再难走的路也不再难走。
走在巡逻路上,中士李亮的心情就像头顶阴沉的云。身旁这头牦牛,过去一直跟着拉齐尼。以往每次中途休息时,李亮会帮拉齐尼卸下牦牛身上的物资,两人会坐在一起聊聊天。
几年前,就在这条巡逻路上,李亮和战友翻过雪山来到冰河边。
正值盛夏午后,官兵骑牦牛渡河,水流突然变得湍急。水下布满乱石、湿滑无比,李亮骑的那头牦牛突然右前蹄一滑、一个趔趄,眼瞅着就要连人带牛跌入河水里……
拉齐尼刚要上岸,回头发现李亮遇险,马上跳下牛背,半个身子扎进冰冷河水。水流太急,拉齐尼使不上劲,他用肩膀顶着牛背,双手一起用力,终于连牛带人一起推上岸。
那年隆冬,19岁的上等兵王伟楠从牦牛背上摔了下来,掉进雪洞。王伟楠掉落的地方,松动的积雪不断塌陷,他也跟着往下滑……
战友一下子慌了神。拉齐尼急中生智,脱下身上的大衣甩给王伟楠,自己随之卧倒在洞口,双手紧紧拽着大衣。
“抓住我的脚,用力拉!”拉齐尼大喊一声。最终,在战友们齐心下,王伟楠被拖了出来。
回营路上,拉齐尼把大衣披在浑身湿透的王伟楠身上。等天黑到了连队,拉齐尼发起了高烧……那天,守在拉齐尼床边,王伟楠哭了。
战友眼中的拉齐尼就像一盏灯。“一盏一直亮着的灯,你不会去注意。但如果它熄灭了,你就会注意到。”拉齐尼突然地走了,王伟楠不舍,在他心里,属于大叔的“那盏灯”永远不会熄灭。
雪落帕米尔,塔吉克族牧民尼亚丁一家的灯还亮着。这一晚,在心中给拉齐尼留一盏灯的,还有熟悉他的牧民们。
那年冬天,暴风雪说来就来,提孜拉甫乡积雪有半米多深。在山口外的冬季牧场,雪更深一些。尼亚丁和儿子阿楠赶着他家上百只羊回撤时,遇上风吹雪天气,被困在海拔3200多米的山口。
阿楠在风雪中挣扎3个多小时赶回乡里求援。拉齐尼闻讯,立即招呼三名村干部,携带急救用品骑马赶往事发地点。历经2个多小时跋涉,他们终于找到了尼亚丁一家。
在暴风雪中被困,60多岁的尼亚丁已经冻得嘴唇发紫。拉齐尼立即脱下大衣裹在尼亚丁身上,把他扶上马,就这样一手牵马一手扶着尼亚丁,亦步亦趋地走回村子。
拉齐尼不辞而别,尼亚丁一家很难过,老人抹着眼泪说:“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人……”
寒风再起,帕米尔高原的纵横沟壑间,几个护边员骑着摩托车消失在天际间,扬起的积雪像雾,在湛蓝天空慢慢散去……
帕米尔高原知道,拉齐尼的守护一直在。
拉齐尼·巴依卡是那么平凡。照片上的他,戴着一顶普通的塔吉克族群众都会戴的特色毡帽,紫红的面庞,一脸憨厚的笑容,唯独那双眼睛透着光亮。
这光亮给人以温暖。让人细细揣摩这双眼眸时,读到的是一种淳朴、一种真挚、一种坚定。
三间不大不小的房屋,就是拉齐尼的家。墙上,那张照片是唯一的“装饰”。拉齐尼年逾七旬的父亲巴依卡·凯力迪别克,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儿子的面庞,止不住地流泪。
在这位老护边员心里,这张拉齐尼作为护边员代表接受习主席接见的留影,承载了他们一家三代接力护边的荣耀,是如此珍贵。
老人数度哽咽:“元旦那天,拉齐尼还给我买来了一双新棉鞋、一件新棉衣。”如今,这样的温馨场景只能是一种回忆了。
拉齐尼11岁的儿子拉迭尔·拉齐尼,一直躲在母亲阿米娜·艾力拜少身后。阿米娜的眼睛哭得红肿,她用手摩挲着儿子柔软的头发:“爸爸出门巡逻去了,要过很久才回家……”
雪落帕米尔,红其拉甫边防连官兵的心也如这阴郁的天气一般。
官兵们不愿相信,几天前还在一起巡逻,那个比亲人还亲、总是给人温暖的“拉齐尼大叔”,走得那么匆忙,甚至没来得及和他们道别。
人生总有离别。那猝不及防的离别最感伤。
1月4日,是个雪天。在新疆喀什大学进修的拉齐尼,听到校园湖边传来一位母亲的哭喊呼救。她年仅6岁的儿子在结冰的湖面玩耍,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。
来不及细想,拉齐尼直奔冰窟窿。然而,冰面再次坍塌,他不慎跌入湖中。
河水刺骨冰凉,拉齐尼渐渐体力不支。还剩最后一丝气力,他用一只手臂拽住孩子,另一只手臂奋力向上托举,将生的希望留给了男孩。最终,孩子得救了,拉齐尼的生命却定格在了41岁。
41岁,拉齐尼年轻的生命如流星划过天空。他走了,带着诸多未实现梦想,带着诸多遗憾……
16年,5840天,拉齐尼守护着帕米尔高原。活着,他用坚守诠释着一种信念,将一腔热血献给祖国河山。离开,他用冲上去的一瞬间,展现出一种英雄大义,留下了生命的光辉。
“花儿为什么这样红?鲜得使人不忍离去,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。”回望拉齐尼的足迹,人们耳边响起这首塔吉克族民歌。
有些人平常,有些人绚烂;有些人朴实无华,有些人光彩夺目。但是你总会遇到一些人,由内而外散发着彩虹般的光芒,一旦遇到过便永远不会忘记。
雄鹰并未折翅
■陈正山
无畏救人的拉齐尼·巴依卡,在冲上去的一瞬间,展现出了英雄气概,留下了生命的光辉。人们为他的义举感动,听到其不幸逝世的消息后更是悲痛不已。
拉齐尼是谁?刚知道他的人,会说他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模范;熟悉他的人,则称他为“帕米尔雄鹰”。拉齐尼的爷爷和父亲都曾担任过义务护边员,一干几十年。他本人还是一名退役军人、一名共产党员,生前曾2次受到习主席亲切接见。
16年,他把卫国守边当成终生事业,帕米尔高原边防线上的每块界碑、每条河流、每道山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。这位被当地牧民称为在云端上守边护边的“帕米尔雄鹰”,深知责任重大、使命光荣,充满对祖国的无限忠诚和无尽热爱。有了这样的精神品格,在面对他人危难时,怎会袖手旁观,只会一往无前。
“这辈子要一直做一名不穿军装的边防战士,永远守好祖国的边境线。”生前,拉齐尼常说这句话。他把铮铮誓言写在内心深处,以守边护边行动捍卫着祖国边境的每寸土地。越是如此,“责任”二字越重,其中有守护祖国边疆之责、有守护乡亲安康之责、有守护内心信念之责。把青春和热血献给祖国河山,是伟大而崇高的;用生命换来他人的和平安宁,无疑让这一崇高行为更加神圣。拉齐尼是全国爱国拥军模范,也是全国劳动模范,他用精神和行动深刻诠释了模范的含义。
拉齐尼是塔吉克族人。听闻拉齐尼不幸去世的消息后,边防官兵们说,现在耳边还常回响着他弹唱《花儿为什么这样红》的歌声。
雄鹰并未折翅。忠诚正直、赤诚爱国的塔吉克族护边员,永远值得缅怀。
(图片由姬文志、王 烈摄)(本报记者 陈小菁 特约记者 张强 特约通讯员 胡铮)